家藏的那点秦腔玩意儿
秦州雁
也许因为祖父与父亲早年参加过咱村秦剧团古装戏的演出，也许因为小时候耳畔经常聆听祖母、母亲、叔父关于秦腔古装戏看起来如何如何精彩的唠叨，也许因为常听乡邻们说那秦腔老戏演起来会“吹胡子瞪眼，甩袖子抖腕”，比起现代的样板戏有几百倍的看头，也许因为那年腊月底糊墙纸时在厚厚的年画层里揭出了古装戏《拷红娘》的剧照，总之，早在秦腔古装戏还不允许上演的年代，孩涕时的我就对古装的传统秦腔戏充满了好奇与痴迷。
家父去世的有些早，叔母去世的更早，许多传统的秦腔故事都是我钻在叔父的被窝里听来的。那年月没有电视看，公社的广播喇叭声一停，晚上便觉得实在有些孤寂无聊，于是我总喜欢央求叔父讲那秦腔戏里的历史。叔父讲到兴奋处，就在我的耳旁压低声音哼唱起大段大段的秦腔老戏来。他一人会模仿《二进宫》里三个角色的声音，先以高亢浑厚的声音唱出净角徐彦召的“太平年间把荣享”，再以清越纯正的男中音接唱须生杨侍郎的“国太为何加愁肠”，又以细细的声音模仿女腔唱出旦角李艳妃的“说什么太平年间把荣享，朝有大祸不安康”的答词，听着听着我便睡着了。后来听得多了，我总喜欢结合大哥初中历史课本上的知识对那些戏曲中的历史故事进行比较与探究：那老戏中的“苏武牧羊”与历史书上的“张骞出使西域”是不是一回事？杨家寺为什么不演《水淹金山寺》？为什么忌演《金沙滩》？潘仁美为什么要陷害杨家将？虽然早年间未曾看过这古装戏，但从叔父的描述里我觉得秦腔古装戏里有许多许多迷人的历史故事，我于是猜想，我祖父、父亲、叔父都喜欢的这秦腔古装戏演唱起来一定很有意思，看起来一定很吸引人的了。
家里黑漆漆的官帽盒子里早年间曾经藏匿着一个包裹，包裹里的东西被一大块布料裹着，深深地压在帽盒最底层。我们曾试图拿出来打开看看究竟，但累次都被祖母阻挡了。我问祖母里面包裹着的到底是啥宝贝蛋蛋？祖母总是说那是些被看做“四旧”的东西，而且告诫我们千万不要说出去，一旦说出去，公社就会来人没收你们的父亲遗留下的这东西。于是，我们出于对父亲遗物的珍视，多少年都没敢拿出来看过。
那一年，秦腔古装戏终于允许演出了。正月初八，听说田家庄要晚上演出老戏，我们弟妹几人就央求叔父带我们去看稀奇。前往田家庄的路上积雪足有半尺厚，稍不留神脚下一个趔趄打滑，人就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好在身穿着父亲当年的羊皮袄，这厚厚的羊皮袄与同样厚厚的积雪使我即没觉得寒冷也没觉得疼痛。那晚演出的是《大辕门》全本，平生第一次见到了古装戏服，第一次看到了古装戏里的人物，真的看到老戏里那些人会“吹胡子瞪眼，甩袖子抖腕”的表演，也第一次看到了孟良与焦赞那样的红花脸、黑花脸，听到了鼻梁骨上一朵白蝴蝶的穆瓜说的一大段逗人的快板。那时那刻的兴奋哟，多少年来再也没有体验过。
后来，咱村上的老戏开演了，郑宋村、松树村、马河湾村的老戏也相继开演了，周边地区邻近乡的秦腔老戏都开演了。
祖父又被村里的秦剧团请去踏戏当导演，碎爸爸在剧团里专演马童等武角，大哥给村里的剧团专门描绘花脸，我也去凑热闹当了几年跑龙套的兵兵娃。
终于，帽盒里的那一个包裹可以打开来看了。揭开那层层包裹着的麻纸，七八本陈旧的五十年代竖行印刷的秦腔戏本子展露了出来，有《铡美案》、《三滴血》、《四进士》、《空城计》、《拷红娘》，还有一厚沓沓父亲抄写在高令纸上的老戏台词，一厚沓沓画在软软的高令纸上的秦腔花脸脸谱。原来这些东西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恰好是会被人毁掉的“四旧”，这些“四旧”的出生年龄竟然比我的年龄要大得多。如今自老戏被允许演出以来又将近三十年过去了，这样的“四旧”越来越稀少，传统的文化与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也越来越少见了，这到底算不算社会的发展进步？
如今，老祖宗几千年传承下来的东西恰如我祖父父亲遗留下来的这点东西一样，越来越稀少了。
2012-4-11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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